往日披阅书史,见古往今来英雄豪杰、爱国志士一类绝命诗多矣。诸如西楚霸王项羽的《垓下歌》、高志直情孔北海的《临终诗》、视死如归文天祥的《绝命词》、胆气如虹杨继盛的《临刑诗》以及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的《狱中题壁》等等。所有这些椎心泣血、痛断肝肠之作,读来都无不叫人感到悲壮淋漓,心绪难平。盖因其皆生命乐章绝响时之最强音也。
出人意表的是,在历来为人不齿的贪官污吏中竟也有人不避东施效颦之嫌,在罪不容诛,人头行将落地之时,却还故作镇静煞有介事般的索笔赋诗,其赧颜作态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谓予不信,请看唐代皇甫牧在他所著的《三水小牍》一书中为我们留下的一段有趣的笔记:《陈临刑赋诗》。说的是唐末一个出身卒徒的宿州太守,“性残酷喜杀,复厚敛淫刑,百姓嗟怨,五年中资贿山积”。如此一个惹得天怨人怒的酷吏贪官,当然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。可谁知这个性“本粗悍,而朴不知书”的家伙,临刑时却忽然索笔题诗曰:“积玉堆金官又崇,祸来倏忽变成空。五年荣贵今何在,不异南柯一梦中。”一个利欲薰心、素不知书的酷吏贪官,怎么死到临头竟会顿作风雅之思,破天荒似地冒出几句诗来,以至于当时人都百思莫解,“以为鬼代作也”。所谓诗者,系发自肺腑之心声也。至于“鬼代作”云云,自是追虚逐妄。正确的说,当是无情的斧铽一时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。中国有一句俗话谓恶人多是“不见棺材不落泪”;外国也有一句俗语:“所有罪犯在站到绞架之下时都会变为劝人为善者”。可想而知,如陈这只坐衙虎、官仓鼠,平时贪赃枉法,声色犬马,固然是铁石心肠,压根儿与诗无缘。可当他一旦站在死神的门槛上,回头一看自己的“资贿山积”霎时就要付诸东流,一切豪华荣耀眨眼就要烟飞灰灭,岂能不回光返照般地发出一声叹惋哀鸣?在万念俱灰之际,信口胡诌出一两句诗并非没有可能。只可惜这几句歪诗并不能洗涮他的滔滔罪恶和斑斑劣迹于万一。因而他临刑时心血来潮的东施效颦,也只能落个“反面教材”那样的千古笑柄而已。
说来也真是无独有偶,谁能想到在反腐败斗争日益深入的今天,又有个贪官重新演义当年陈太守的故事,且青出于蓝而甚于蓝,还演义得有声有色,活灵活现呢。此贪官不是别人,就是曾任广西玉林市市委书记,现已缧绁系身、锒铛入狱的李乘龙。李系地师级干部,恰是古代太守(即知府)的那一级官阶;其贪赃枉法的时间和搜刮数目之惊人,两人也几乎浑然一致。陈太守是“五年资贿山积”,李乘龙是“五年聚敛不义之财1000多万”。还有最奇妙的一个共同点是:陈太守是刀架在脖子上时“忽然索笔赋诗”,李乘龙是稍微性急一些,一进高墙就面壁吟咏开了。为了“奇文共欣赏”,就不妨浪费点篇幅来让我们将李诗见识见识吧。其一:“出身布衣贫,自幼讲诚信。少年怀壮志,半世苦艰辛。与民谋福利,积极兼勤奋。大事不糊涂,唯因一念蠢。失足身名裂,铸成千古恨”。(见1998年11月8日今晚报《从副市长到阶下囚》报道)其二:“钱遮眼睛头发昏,官迷心窍人沉沦。功名利禄如粪土,富贵荣华似浮云。如君能出赉赦手,脱胎换骨重卧薪。”(见1998年11月9日文汇报《日进万金的市委书记》文摘)。妙、妙、妙,和昔日的陈太守两相对照,真可谓萧规曹随,不分轩轾。虽严格的说这两首诗亦属于张打油、胡打铰一类,不怎么高明,但毕竟还似乎多少吐露了一点真情。遗憾的是这种愧悔的灵感来得太迟了,恰如老百姓说的“马后之炮,悔之晚矣”。因此,除了给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的古谚再增加一条新的注脚外,最终怕也是难逃与历史上那位陈太守相同的命运。
魔鬼的面粉半糠麸。官仓鼠的咬文嚼字只会博人一粲。如果说以往仁人志士的绝命词、狱中诗,还能让人读了不禁兴“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”之叹的话,那么贪官们临刑临狱仍不忘要东施效颦式的自炫一下,那可就弄巧成拙,贻笑大方了。李白诗“西施宜笑复宜,丑女效之徒累身”,正此之谓也。